十六世紀七十年代初期,米歇爾·蒙田在法國北部城市巴勒杜克看到一幅西西里國王勒內的自畫像,便自問:“既然他可以用蠟筆為自己畫像,我們為什么不可以用鵝毛筆來寫寫自己呢?”
于是,自1572年開始一直到1592年逝世,在長達20年的歲月中,蒙田以對人生的特殊敏銳力,記錄了自己在智力和精神上的發展歷程,陸續寫出了《蒙田隨筆全集》這部百萬字的宏篇巨著,為后世留下了極其“蒙田”式的“自畫像”——《蒙田隨筆全集》,《蒙田隨筆全集》也是世界人文歷史上極其寶貴的精神財富。
幾百年的時間過去了,但在蒙田的這幅“自畫像”前卻始終聚集著絡繹不絕的讀者,他們凝神觀望,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面容,而且越看越有趣,越看越有名堂,最后連自己也說不清究竟看到了什么。
《蒙田隨筆全集》在西方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蒙田一反前人寫作窠臼,另辟新徑,不避嫌疑大談自己,開卷即說:“吾書之素材無他,即吾人也。”《蒙田隨筆全集》描繪了蒙田全方位、多角度、深層次的自我“畫像”,它已成為人類文明的象征,是世界各國正直人的案頭必備書籍之一。
時至今日,《蒙田隨筆錄》在今天仍然有大批的讀者,它仍然是今天的我們值得閱讀的心靈讀物。《蒙田隨筆》一版再版,這是其永恒魅力的明證。
當下,在英國就有納佛爾出版社重印的考登譯本,共五卷,非常精美;在法國,科納爾出版公司正在發行的新版《蒙田隨筆》,收入了阿曼古博士用畢生精力搜集到的各種異文,彌足珍貴。《蒙田隨筆全集》不僅在全歐洲,而且在美洲和亞洲被廣為閱讀和評論。
《蒙田隨筆全集》不是寫給少數人看的,也不是曇花一現,而是那些依然相信人類尊嚴的人永久而普遍的讀物。
《蒙田隨筆全集》是十六世紀各種思潮和各種知識經過分析的總匯,有“生活的哲學”之美稱。書中語言平易通暢,摒棄雕飾,在法國散文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因為它開創了現代意義上的隨筆式作品的先河。
在西方文學史上,隨筆這個體裁發端于古羅馬時代,古希臘作家、哲學家、歷史學家普魯塔克和古羅馬悲劇作家、雄辯家塞涅卡是隨筆這一體裁的天花板,這兩位正是蒙田最喜歡的作家。
蒙田著作中經常引證他們作品中的章句,文風也受其影響,但在其遣詞造句和行文方面顯得更加散漫,更像是家常閑談。讀蒙田的隨筆,如同在聆聽一位智者的談話,他的心態平和而豁達,他的見解平實而深刻。
米歇爾·蒙田生活在文藝復興的末期和近代的開端,是站在近代門檻上的第一位文化巨人。稍晚于蒙田的西方文壇,還有兩位文化巨人培根和莎士比亞,他們都受到了蒙田的影響。莎士比亞是享譽世界的文豪,培根是名動四方的哲學家,而蒙田在文學和哲學上都是開創新風氣的先驅。
1533年,米歇爾·蒙田誕生于佩里戈爾地區距卡斯蒂翁鎮四公里的蒙田城堡。他一生主要的生活方式是隱居,最用心做的事是寫《蒙田隨筆全集》。他在37歲那年即繼承了其父在鄉下的領地,一頭扎進那座圓塔三樓上的藏書室,過起了以寫作為主的隱居生活來。蒙田去世前,三卷都已先后出版。
蒙田的祖輩通過在波爾多開魚行和向英國出口葡萄酒而發財致富。他的曾祖父拉蒙·埃康購置了良田和蒙田城堡。蒙田的父親是一位貴族,參加過征服意大利的戰爭,回來時已成為意大利文化的狂熱崇拜者。那里,古代的遺跡和文藝復興時代的創新相互結合,人們頌揚生活的美好和樂趣。他的鄉親對他推崇備至,選他為波爾多市長。
據蒙田回憶,他的父親不通文學,他想讓兒子受到更好的教育;因為拉丁語是學者和文人的通用語言,他就設法讓兒子牙牙學語時就把拉丁語當作母語。
在《論兒童教育》一章中,蒙田深有感觸地憶及他父親如何高薪聘請一個德國人當他的家庭教師,那位教師的任務是和孩子講拉丁語,絕對排斥法語和佩里戈爾方言,這兩種語言,孩子是后來才學會的。
在這種情況下,蒙田熟知了拉丁語,并將它視為一種有活力的語言。蒙田很早就能閱讀古代經典著作,能用拉丁語寫各種現代作品。但他父親怕他這樣下去會落后于其他孩子,就把他送進波爾多的居耶納中學。那所中學剛由一個叫安德烈·德·戈維亞的葡萄牙籍校長重新改組,他和皮埃爾·埃康非常熟悉,因為他是在皮埃爾·埃康任波爾多市長時獲得法國國籍的。
按照蒙田的說法,他是法國最優秀的中學校長。居耶納中學還有幾位出類拔萃的教師:人文主義者布卡南、蓋朗特、米雷,他們還是蒙田的一對一輔導老師。
蒙田把自己說成一個思維遲鈍、笨頭笨腦的學生,他不愛吵不愛動,無精打采,懶惰散漫;他只對愛看的書感興趣:奧維德的《變形記》,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他“一口氣讀完了這兩本書”;還有泰倫提烏斯和普勞圖斯,但當他在布卡南、蓋朗特和米雷的拉丁語悲劇中扮演角色時,他就從昏昏沉沉中清醒過來。
后來,他不僅不否認他對戲劇的癡迷,還為這種愛好辯護說:“我很贊成貴族子弟演戲,這對他們是一種娛樂。”他認為戲劇是一種極好的社會娛樂活動,看到喜劇演員威信掃地的樣子,感到非常驚訝。如果說他在居耶納中學所學不多,至少他的判斷力未受損害,在那時,他的判斷力就很敏銳了。
中學畢業后,蒙田開始學習法律。他先在佩里格審理間接稅案件的最高法院當推事,該法院撤銷后,他就成了波爾多最高法院的推事。但不久,他對這個職務厭煩了:法律多如牛毛,終于失去了效果,況且,它們的來源并不太嚴謹,與其說是理性的產物,不如說是因襲習俗。
還有,某些法官出于無知或狂熱,常常濫用職權,這也是讓蒙田多對法律產生厭倦的原因之一。蒙田在《隨筆集》中寫道:“我親眼看到,多少判決比罪犯的罪行還罪惡。”
蒙田當了十三年法官,在這十三年中,他寧愿有負于法院,也不肯愧對良知與事實真相。蒙田有力地抨擊酷刑,在這方面,他是孟德斯鳩的先驅。這歷時許久的法官生涯盡管令他大失所望,但也使他結識了可愛的人:他和妻子弗朗索瓦茲·德·拉夏塞涅,以及和他的摯友拉博埃西就是在法律界邂逅的。
拉博埃西生在薩爾拉,是法官的楷模。他精力充沛,廉潔奉公,深受斯多葛派哲學思想的影響,他對蒙田的友誼熱情真摯,不可替代,他給蒙田帶來了后者所缺乏的堅定不移和持之以恒的品德。
如果說從前柏拉圖因遇見蘇格拉底而從此走上了哲學之路的話,那么,與拉博埃西的真摯友誼則幫助蒙田理解了一種學說,從而增加了他的獨立性。受拉博埃西的影響,蒙田對斯多葛式的英雄敬佩不已,不管是奴隸、哲學家還是皇帝,不管是愛比克泰德、塞涅卡還是馬可·奧勒留。
1563年,拉博埃西不幸逝世,這獨一無二的友誼于是中斷,但并沒有破滅。拉博埃西的人格仍然指引蒙田在艱難的人生旅途上前進。他遺贈給蒙田的藏書以及他自己寫的著作,對蒙田來說既是精神食糧,也是光輝指引。蒙田的首次文學活動,便是出版拉博埃西的拉丁語詩、法語十四行詩及希臘語作品譯本。
在《蒙田隨筆全集》中,蒙田用整整一章的篇幅來闡述友誼。文中他所寫的“因為是他,因為是我”這句話,流露出了他常常掩飾起來的真摯感情,讀來令人萬分感動。
1588年,《蒙田隨筆全集》第三卷準備就緒,蒙田的腎結石發作的次數也日漸頻繁。蒙田感到自己年邁體衰,于是,他辭掉了公職,過起了退隱生活,并致力于修改和增補他的《蒙田隨筆全集》,這是他生存的最終目的。
蒙田把自己的退隱看作是暮年的開始,是從所謂“死得其所之藝術”的哲理中得到啟示的,他贊美自由、靜謐與閑暇,向往優游恬適的生活。蒙田認為“最美好的生活是過普普通通、合乎人道的生活”。他像他的摯友拉博埃西那樣,懷著對天主教的信仰,勇敢地面對死亡。
在《蒙田隨筆全集》中,蒙田對寫作方式發表了許多中肯的見解,其中有兩點很重要,第一是樸實,第二是自由,而這兩點也正是他的文風的顯著特征。
對于樸實,蒙田說:“任何漂亮的描繪,都會在樸實無華的真實面前黯然失色。”寫作要像平常說話那樣,既明白易懂,不用生僻字,又平易近人,少講大道理,蒙田說他只想用巴黎菜市場里說的語言。
對于自由,蒙田非常崇尚普魯塔克的文章,普魯塔克的文章東拉西扯,似乎忘記了主題,但蒙田卻贊嘆道:“那天馬行空式的離題,那莫測風云的變化真是美不勝收,越似漫不經心,信筆寫來,意趣越濃!”
實際上,蒙田自己更是如此,筆意縱橫,沒有固定的套路,仿佛經常跑題,整體看下來卻有一種天馬行空的氣勢。這樣的寫法,形散神不散,真正觸碰到了隨筆寫作風格的精髓。蒙田無疑是寫隨筆的第一流大師,他的文學成就舉世公認。
在《蒙田隨筆全集》開頭,他開宗明義宣布:“讀者,我自己是這部書的材料。”整個三大卷《蒙田隨筆全集》,就是他研究自己的一個記錄。
蒙田說,人們總是把視線朝向別人,朝向外面,而他則對準自己,看自己的里面。蒙田如同一個充滿好奇的游客,在自己的內心轉悠,看那里的各種風景。
蒙田把觀察自己看作人生的第一要務,在《隨筆集》中,他把在自己心中觀察到的一切如實地表達出來,力求保持其本來面貌。他說:“我是把自己全都展現出來。”他為他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人而感到自豪。
蒙田指出,描述自己比描述別的事物更困難,但也更有意義。“倘若世人抱怨我過多地談論自己,我則要抱怨他們竟然不思考自己。”的確如此,如果人們把耗費在交際和事務上的時間分一點給自己,多一些自我思考和認識,生活的品質就一定會變得好一些,這個世界也一定會變得好一些。
“我知道什么?”——這是蒙田的名言,他自己說,他把這句話作為格言,銘刻在一個天平上。如同對人性一樣,他對人的認識能力也評價不高,確切地說,不做夸大的評價。
蒙田不相信人憑借理性能夠洞察萬物的真理,他自己處世做人也決不自以為正確,而他安于如此。智慧在于知道自己無知,這是蘇格拉底的教導,而在他身上幾乎成為了本能。
蒙田是一個溫和的懷疑論者,這種懷疑論在他的全部言行中散發著溫暖的氣息。蒙田認為,人的無知是必然的。大自然的奧秘永遠認識不完,人對自己的精神和肉體也所知甚少。每樣事物都有幾百副面孔和幾百條肢體,我們只能認識其中的一些,沒有人能看到全貌。
何況命運還把它的混亂多變帶進我們對事物的判斷里,使得我們的判斷像我們的遭遇一樣充滿偶然性。無知是人的認識的根本特征,所以不可獨斷。根據自己認為的可信與不可信,去判斷可能與不可能,自己不會做或不愿做的事,就認為別人也不會做或不該做,把自己作為準繩去衡量一切人,這是多數人的通病。
蒙田說,他確立了一個原則,生活有千百種不同的方式,決不要求別人按照和他一樣的方式生活。因此,任何意見都不會讓他吃驚,任何信仰都不會讓他生氣,不管與他多么格格不入,因為它們都有其產生的原因和根據。
然而,知道自己無知是難的,你必須走進知識的殿堂,去推那一扇扇門,才知道門對你是關閉的。還要勇于承認無知,蒙田說,世上一切弊端都產生于人們害怕暴露自己的無知。
坦然承認無知的習慣要從小就培養,蒙田表示,他若教育孩子,就會這樣做:讓孩子習慣于用詢問和疑惑的方式來回答問題,寧可他們六十歲時還保持學徒的模樣,不要像現在這樣十歲時就裝出博士的派頭。
在《蒙田隨筆全集》中,蒙田主張過好平凡的人生,平凡的人生當然不是馬馬虎虎的人生,要真正過好是不容易的。怎樣過好平凡的人生,他的論述十分廣泛,但蒙田反復強調的一點就是不要出租自己。一個人首先要認識自己是什么樣的人,由此知道什么是自己可以做和應該做的事,那就好好做。
對于每個人來說,把最符合自己天性的事做好,就是幸福。蒙田自己是一個真性情的人,聽從自己的天性做人做事,不勉強自己接受不喜歡的東西,覺得這樣最快活。世人認為再好的事,不符合他的天性,他就不做,更不會為此后悔。
你應該關心的不是人家怎樣說你,而是你自己怎樣對自己說。你懂得思考和掌握自己的人生,你就已經完成了一切事情中最偉大的一件。只要你真實的自己完好無損,你就絕不會失掉什么。
蒙田認為,真實的自己是人生一切價值的承載者,丟失了這個承載者,一切價值都不復存在。一個人渴望把自己變成天使,他就是一個傻瓜,因為他自己已經不存在了,誰來對這個變化感到高興和激動呢?
要不出租自己,關鍵是擺脫事務和人際關系的控制,讓自己享有自由和悠閑。蒙田說:“自由和悠閑,這是我的主要品質。”“我這一生最大的習慣是活得懶懶散散,輕輕松松,從不忙于事務。”蒙田認為,人在社會中生活,人際關系如果處理不好,既會讓你不得安閑,還會讓你痛苦。
蒙田所講的處世智慧,貌似消極,其實很實在。人生的煩惱,大半來自有求于人和多管閑事。這樣的處世智慧與社會擔當并非不相容,他自己做過兩任波爾多市的市長,深受市民愛戴。
蒙田說,人生有三種美好的交往:一是知己般的朋友,二是恩愛的女子,這兩種都不是想要就能夠有的;第三種是與書籍交往,它缺少前兩種的優點,但有前兩種不具備的長處,就是自己完全能夠做主,只要愿意,就可以伴隨一生,在孤獨時給人莫大的安慰。
蒙田是一個愛讀書、會讀書的人,關于閱讀有許多精辟的見解,比如對于“人為什么要讀書”這一問題,蒙田給出的見解是:“我只是在書中尋找愉悅,以便有一種高雅的消遣。”
蒙田表示,他只想安閑地度過人生,沒有一樣東西是他愿意為它嘔心瀝血的,包括做學問,不管這是一件多么光榮的事。
因此,在閱讀時,他注重的是愉快。他說他每天讀書消遣,不分學科,博覽群書。閱讀時遇到困難,他不為之絞盡腦汁,經過一兩次思考,得不到解答也就不了了之。
當然,讀書注重愉快,并不是無所用心。蒙田反對的是死摳書本內容,他說,內容本身不重要,能夠起到推動自己思考的作用就可以了。
在談論教育問題時,蒙田把他主張的讀書方法講得更清楚。他說,教師要把偉大的著作家和不同的學說介紹給學生,讓學生自己來選擇或者質疑。他必須吸收他們的思想精華,不是背誦他們的警句,不要僅僅因為是權威之言就記在腦子里。
如果學生通過自己的理解真正接受了某種見解,這種見解就是他自己的了,他可以大膽忘記自己是從哪里學來的。真理屬于每一個看到它的人,不在于誰先說誰后說,也不在于是柏拉圖說的還是我說的。所以蒙田說,蜜蜂飛來飛去采花粉,最后釀成的蜜屬于蜜蜂自己,不管花粉是采自百里香還是牛至。
可是,事實上,教育往往是灌輸知識,而不是培養心靈。蒙田談到從學校里出來的學生時說:“他本該讓思想滿載而歸,卻只帶回來浮腫的心靈,不是變得充實,而是變得虛腫。”
蒙田特別強調,要警惕不被知識傷害。知識這個東西本身無所謂好壞,可能有益也可能有害,看你天賦如何,還看你怎么用它。人不需要太多知識就能夠活得自在,太多的知識會成為負擔并造成混亂。
蒙田以博學著稱,《蒙田隨筆全集》用古法文寫成,又引用了希臘、意大利等國的語言,以及大量拉丁語。《蒙田隨筆全集》卷帙浩繁、包羅萬象,日常生活、傳統習俗、人生哲理等等無所不談,特別是旁征博引了許多古希臘羅馬作家的論述。書中,蒙田還對自己作了大量的描寫與剖析,使人讀來有娓娓而談的親切之感,增加了作品的文學趣味。
讀蒙田的《隨筆集》,他主張的讀書方法是很實用的,對當下的閱讀方式有很多的借鑒意義。閑暇之時,不妨隨手翻開其中某一篇,懷著輕松的心情閱讀。這樣一篇篇讀下來,你會發現,你結識了一位多么可愛的智者,而在不知不覺之中,你的心靈得到了滋養和提高。真正重要的是心靈的培養,自我的成長,閱讀的意義即在于此。